2008年12月23日 星期二

最後的幸福是失去

 
璀璨的夕陽映照著這片壯闊的海,波光粼粼的海面猶似一條灑上金粉的水藍色布條。這令人心醉的畫面,伴隨著溫順的海風,正呈現在岸邊一對坐在機車上互摟的情侶視線裡。
 
在機車上的一男一女,男的叫阿強,女的叫小娟。
 
阿強坐在機車後座摟著小娟,眼裡看的是這片瑰麗的海,鼻中聞的是阿娟清馨的髮香。他腦中想著,如果能天天跟小娟在海邊看著夕陽,看著潮起潮落,忘卻一切煩惱,不知道該有多好。要是真有這麼一天,他一定會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。
 
是的,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…
 
『我們…在這上面刻上我們的名字做紀念好不好?』阿強指著防波堤上的水泥牆。
 
「阿?為什麼?」小娟轉頭用不解的眼神看著阿強。
 
『妳有沒有想過,我們人總是一天一天不斷地被時間推進,好多人、好多事在我們周遭發生、消失,我們記不了這許多。十年、二十年後,當我們再次經過這裡,又有誰來證明我們曾經攜手走過這片海?又有誰來證明我們曾經在這渡過無數個黃昏之後的夜晚呢?』阿強看著天空緩緩的說出這段話。
 
「那…我們倆個自己記得不就好了嗎?」小娟依舊不解的問。
 
『記憶是一種需要被觸發的裝置,一旦觸發後,我們會想起更多的事。以後我們或許會再走過這片海,但不一定會記得今天所發生的事。但當我們在這刻上屬於我們的紀念時,同時也是刻上了我們的記憶。』阿強又再一次的指向那片水泥防波堤。
 
『十幾二十年後的我們,看到了這個屬於我們的記憶,或許妳就會開始回想起當年的我是多麼的高挑挺拔,而不是眼前那個頭髮微禿,還挺著一顆大肚子的中年糟老頭。更慘的是,我可能還會是個煙不離手的老煙槍呢!』
 
『或許我也會開始回想著今天,是這麼樣一個讓人忘卻憂愁的日子,身旁有妳的開朗的笑聲與甜美的酒窩,眼底盡是這令人心醉的美景。或許只是個小小的刻記,但卻可能帶給以後的我們想不到的驚喜哦!』
 
『妳看,』阿強指著右前方『那邊十幾對正在拍婚紗照的新人們,不也是正在這片海上為自己的回憶烙下一個深深的刻印嗎?』。
 
其實連阿強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這麼堅持。或許在他心中,他一直隱隱的覺得這一切完美的不太真實,所以他想要做些什麼,做些什麼,讓這一切停留在真實,也讓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。
 
他選擇了將兩個人的名字刻在這水泥牆上。
 
於是,兩個二十幾歲的男女,就像國小、國中的學童一樣,在這片水泥砌成的防波堤上,用力的刻上一個雨傘的形狀,左邊寫著阿強,右邊寫著小娟。寫完後,兩人回到機車上,越想越覺得好笑,似乎剛剛這種舉動相當的幼稚,但卻也無限甜蜜。
 
防波堤外,是一層又一層撲捲過來的海浪。防波堤內,是一絲又一絲拔不盡的愛。
 
晚風吹起小娟的長髮,將阿強的視線給遮住了,阿強順手將小娟的頭髮順了順,但長髮還是順著風的方向,擋住了阿強的視線,而他眼中的夕陽也開始變的模糊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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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天,阿強穿著黑衣黑褲出現在小娟家門口。原來,前幾天小娟出車禍過世了,今天是小娟出殯的日子。而在小娟過世到出殯的這段日子中,阿強像是從人間蒸發掉一樣,突然地消失了,但今天,他出現了。或許應該說,他終於有勇氣面對了。
 
他緩緩的走入門口,跟小娟的父母親微微的點頭致意,然後就將眼光一直放在小娟的遺照上。小娟的父母在阿強消失後,擔心他會不會也想不開,直到今天他出現了,總算是放下了心,但卻也不知道該安慰他什麼。
 
或許雙方都一樣是失去了此生的摯愛,言語早就無法表達此刻的心情了。
 
阿強面無表情的看著小娟的照片,這照片上有著他最熟悉的甜美酒窩,但開朗的笑聲早就不在了,現在有的只是喃喃的頌經聲。
 
包括小娟的父母及朋友,大家都希望阿強能不要這麼壓抑住自己的情緒,大家都希望阿強能勇敢的落淚,或者大哭大叫,爾後重新面對人生,畢竟日子還是得要過下去。
 
往火葬場的路上,阿強始終不發一語,也不見他難過落淚,他就像只是個普通的路人一樣。或許這就是大家所擔心的,顯然阿強還無法接受這一切,但卻也無從勸起。
 
火葬結束後,阿強逕自的離去了,因為他知道,這裡沒有他要的,但有一個地方可以證明他曾經擁有過一切的幸福。
 
防波堤旁,那兩情相悅的刻記。
 
阿強來到了海邊,熟悉的海景,漸漸的讓他呼吸急促,彷彿耳邊又響起了小娟的笑聲。他定了定神,開始尋找那個只屬於他和小娟的記號,那個簡單的傘形下,有著他們名字的記號。
 
但是,阿強怎麼找也找不到,他開始懷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,他們倆根本就不曾認識,他們根本就沒來過這片海,甚至,她根本沒死…
 
漸漸地,阿強開始失去耐性。一瞥眼,看見前方兩百公尺處的海灘上,有著好幾對的新人,正搶著夕陽出現的短暫時刻,拍下這一生最幸福的畫面,與最幸福的人。
 
看到這個畫面,終於,他再也忍受不住了,他抬著頭向著天用盡全力的狂叫,用盡全力的呼吼,他似乎想藉著這樣的吼叫讓全身寸寸碎裂,隨風消散。
 
旁邊的路人被他這樣的舉動嚇了一大跳,但大家卻像是心有靈犀一般,沒有人怒斥他,更沒有人嘲笑他,大家只是靜靜的注視著他,陪著他。
 
壓抑已久的淚水,早就像是潰堤般的湧洩出來。他已經失去了一生的最愛,甚至連最後那個唯一能證明他們倆愛過的刻印,也不見了,他還有什麼好在乎的,他根本一切都不在乎了。
 
夕陽又再次在他視線中模糊,只是這次不是小娟的長髮,而是失去小娟的眼淚…
 
海風呼呼的吹著,兩百公尺外的新人們聽不見阿強絕望的呼吼,他們就像是圍起了一道幸福的圓圈。在這幸福的圓圈內,他們享受夕陽,享受海風,享受這一切他們的幸福。只是他們不會知道,這個幸福的圈圈再也罩不到阿強了。
 
終於,阿強累了,淚也乾了,他像是一顆洩了氣的皮球,癱坐在地上,他把背靠著這片水泥防波堤上,靜靜的坐著,腦中一片空白。突然背部有一陣搔癢的感覺,似乎有一大群螞蟻往他身後爬過,他伸手抓了抓,但螞蟻越來越多,他不經意的回頭看了一下,霎那間,他的身體像是被定住了一般。
 
原來,他找尋已久的那個幸福刻記,那個可以證明他曾經擁有一切的刻記,那個傘形圖案下有著他與小娟名字的刻記,就在他背後。
 
本已流乾的淚,又再次的流了下來,只是這次他不再大吼大叫。他靜靜的看這那個圖形,視線裡模糊的幸福標記。
 
他知道,他找到了。他也知道,他失去了。
 
他腦中想起他之前對小娟講的:『記憶是一種需要被觸發的裝置,一旦觸發後,我們會想起更多的事…』。他發呆了許久,終於狠下心,拿起石頭,一劃一劃的將這個代表幸福的刻記劃掉。他終於了解,失去了小娟,這個圖形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。況且,他也不願意讓這悲傷的記憶,一次又一次的被觸發…
 
擦乾眼淚,他轉身離去,這片海再也不曾出現過他的身影…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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